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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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點多醒來,在床上待到十二點,吃一碗優格,吃到一半太陽從雲後面冒出,刺眼的白光把房間裡所有能反光的表面漆得閃閃發亮,連木頭桌子,就算顏色很深也因為表面的亮光漆而在我眼裡閃爍。奧斯陸給我的印象大多時候張不開眼。我瞇著眼把優格吃完,喝今天不小心煮得太苦的咖啡。等一下得要出門運動,不能浪費陽光,但是同時也要記得把一直沒寫完的稿件交出去。一件一件待辦事項像是沒有重量也沒有被畫記的薄薄紙張一樣,晾在這個房間的陽光裡,但是因為沒有風,它們靜止不動,就只是被晾著。

昨天晚上讀書讀到三點,不是因為我想讀,是因為我不想睡,就算眼睛酸澀肢體疲憊,內在有什麼東西沒有被餵飽。我什麼都不做,就只是躺著,腦袋卻無法真的停下,空轉,沒有具體的思考目標,只是每一個念頭都好清晰,好像有另一個人在我腦中把這些話咬字清晰地說出來,或是像手機裡裝的跑馬燈程式,一個字接著一個在我腦中揭露它的面貌(思考果然是建立在語言上):「我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就這樣閉上眼睛沈沈睡去呢」、「就算我真的想出什麼,那又如何」、「什麼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因為自己一事無成所以在對自己生氣」、「但是我有一事無成嗎」細數今天的自己做了什麼,得到結論,我有努力。

那我有什麼好不滿意?睜開眼睛看到小小房間,在微弱書桌燈的黃光照射之下好像某種巢穴,這裡讓我安心,可是我是真的一個人。所有的人類都會在某個時期這麼切身的感覺到孤單嗎?

孤單主觀嗎?我的孤單應該非常主觀,因為自己理性上也知道,已經有許多人陪。想到遠方的家人,突然感覺很恐懼,三個月的意思是還有近一百個這樣的夜晚 — — 睜開眼睛看窗外全黑的世界坐在小小房間的單人床上然後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 — — 這樣的頓悟還需要一百次,然後我才能真的回家,見到家人,跟我熟悉的台北。我沒有做不到,只是害怕跟無力,一百次頓悟就如此大喇喇橫亙在眼前,向我招手,說著:「來吧來吧,跟你多用力塞滿白天沒有關係喔,夜晚是屬於孤單的,想辦法睡著,要想出一百種辦法喔。」我沒有做不到嗎?答不出來,做不到也得做到。

跟姊姊說這種感覺,大概跟知道自己會游泳但是游到一半突然發現碰不到底,或是待在沒有訊號的電梯裡突然電梯卡住一樣,我沒有待不下去,在當下沒有感覺辛苦或是力竭,只是太長的將來才能結束這種狀態,我預先看到脫力的自己懨懨一息,才因為恐懼而開始呼吸困難。恐懼影響生理,恐懼吞噬心靈。

而順利睡著後,我又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我終於回家了,三個月眨眼就過。台北的一切,在冬陽下發光,光束撒過樹葉,撒在地上一點一點質感有如溫潤珍珠,反射的光向外暈開,像是透過長焦鏡頭看出去,遠處物質的界線模糊,萬物粉白乳化然後融合。

我好開心,走在租屋處外面的馬路上,心中焦急興奮,想要快點回到那個住了一年的小窩看看。

小房間裡一切如常,書桌擺在窗邊,小小的單人床,空氣裡有灰塵在陽光裡跳舞,床台邊擺放幾盆盆栽,葉子欣欣向榮。一個像是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安靜下午。

我想到附近晃晃,不知道為什麼,住處前面的巷子裡多了一個公園,很大的公園,綠地四周有高高的優雅鐵欄,許多人姿態閒散,在草地上野餐說笑休息。空氣明快,公園中間居然有個像是動物園的區域,高大強壯、毛色黝亮的馬匹在裡面,一看就知道受到很好的照顧,非常健康的樣子。

我跑進公園,感覺自己好輕好輕,好像快要飛起來一樣的狂喜。跑到馬匹旁邊想要幫他們拍照,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靠得太近。他們大大的眼睛看著我,長長的睫毛,好像有意志又好像沒有,我無法解讀。

這就是我一直想念的地方,沒有讓我失望,愉悅的情緒沖刷。夢裡的我真的好開心,眾人看起來也都好開心,沐浴在陽光下,空氣裡的快樂因子濃到飽和,無法用語言表達,感覺能量在空間裡爆炸。那是讓神經末端都躁動的興奮感。

但是同時,我眼前的馬匹開始騷動。有幾隻馬突然大力抽搐,我身後有聲音跟我說小心一點,快退後,我卻愚勇地相信他們有靈,無意造成任何傷害。騷動越來越大,馬匹大大的眼睛裡,投射出無法控制的狂躁。幾隻馬大力甩動脖子,讓我覺得,他們不在意這樣的甩動是否會造成傷害,無論是對己身或他人。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像是按下開關,突然變得不在意了。一隻馬開始狂奔,然後兩隻,三隻,他們衝破圍著的木製柵欄,在整個公園裡四處跑,用盡全力衝刺直至撞上公園鐵欄。撞上之後,如果還沒有昏厥,或是昏厥後醒來沒有死去,那就再站起來,再跑走,然後撞上另一道欄。動作持續,重複,把自己撞死也撞死公園裡的人。人們逃竄,尖叫,馬兒不在乎。

我和其他人感覺像是掉進一個噩夢。原本美好的寧靜下午突然被撕破了,太陽早就不再,天空很陰,下起小雨。尖叫聲不絕於耳,和三三兩兩的人,我跑到公園的角落,恐懼瀰漫空氣中,讓人感覺自己物理上也被侵蝕了。

然後有人開始尖叫,他們看著自己的手,手上皮膚一點一點的轉紅,像是燒燙傷。我感覺臉頰疼痛、鼻尖、頭皮,低下頭看自己的手,他們的確正在被侵蝕:被這場雨侵蝕。我們以為自己安全了,但其實無處可躲。

偌大的公園裡,上一刻還在放鬆的人們,這一刻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被殺死,一個接一個倒地。有人被突然飛過來的樹枝或是尖銳物砍短四肢;有人被有毒雨水滴到眼睛,抱頭倒地尖叫;有些人突然起火,他們四處逃竄,沒順利把火熄滅,倒是也點燃其他軀幹。我呆站原地,不知道怎麼辦,身體上的疼痛持續地、一點接一點地擴散。我正在被這場雨融化,恐懼這麼全然的籠罩著我跟其他人,我身邊的人,臉上點點紅斑,大眼睛空洞困惑而激動彼此對望,眼神強烈地在求助,可是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該怎麼辦?我四處張望,在附近草叢裡居然看到一把破舊的黑色雨傘。對,撐傘。我把傘打開,克難地罩在身邊三個人頭上。這個小小的自救是一把火苗,我們四個人對望的視線好像突然有光,不再只是全然的混沌。我們在傘下快速討論,想辦法不要死掉。大家都還是很慌張,可是嘗試穩住聲線,用越多中性理性的詞彙敘述狀況越好,在完全不合理的惡夢中,想辦法抓住最後一點點身為人的尊嚴。

理智控制情緒,理智戰勝恐懼。沒錯,這是身為人類,在極端情況下突然意識到的尊嚴。

空泛的詞藻堆積出的討論當然去不到太遠的地方,可是我們很認真,恐懼得以像潮水一樣退去。

「你們有發現,酸雨變小了嗎?」其中一個人探頭看傘外的天空。

上方的天空,肉眼可見雲層變淡。

我們再次互視,目光堅定且恍然大悟。沒有人說話,答案呼之欲出。

「我們的情緒影響環境!」遠方,另外一群人也在此時找到答案,有人朝空中大吼,像是要散播希望。「馬因為狂喜躁動,火和雨是因為害怕,所以只要心情穩定就沒事了!」

公園裡四散的人騷動了一陣,有些困惑、有些大大呼一口氣,突然放鬆。但是騷動又帶來混亂,倒在地上的幾匹馬突然又站起來,衝向牆壁,又多幾個人死去。

「不要!不要覺得鬆一口氣!」那個人繼續說,「不要狂喜,不要害怕,不要擔憂!」

「我們應該保持情緒穩定。唱歌,大家一起唱歌!想想讓你放鬆的事!」

三三兩兩,人們開始哼歌。歌聲合在一起荒腔走板,每個人的聲音裡,都有一絲聲嘶力竭的勉強。

太荒謬了,遭遇這樣的災難,怎麼可能維持心情穩定呢?可是不穩定,就會死去。必須穩定。大家非常盡力,像繃到最緊的橡皮筋,已經到極限了,卻被要求在這個狀態下有更多彈性。沒有辦法但是必須做到。越來越多人一起唱歌,雨變小,不再有尖銳物突然掉下來。倖存的人,一邊唱歌,一邊慢慢地、盡可能越慢越好地往公園出口移動。

不能有情緒起伏,連鬆一口氣的能活下來的喜悅也必須被抹除。平靜,維持平靜。

看著地上的血跡,聞著蛋白質燃燒的味道,這一切都荒謬至極,反而讓我覺得,維持平靜也並不困難。我像是並不存在這裡,而是在看一場劫後餘生的災難電影。腦內閃過幾個讓我感覺平靜的畫面:光照進窗戶的角度、我喜歡吃的熱熱湯麵、打開家門的木頭味道、咖啡廳的昏暗角落、下午的河堤,波光粼粼的任何水面。活下去代表這些,代表再感覺一次這些的機會。想到這裡我跟自己說不能繼續想下去了,不然會太激動,會想哭。要保持穩定。唱歌。把專注力放在唱歌上,想著歌詞,一個字一個字從腦袋裡跑過,把它們穩定地唱出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越來越穩,這是對的。出口就在眼前,只要回家了,這一切就能結束。

同一把傘下,另外三人中的其中一人無法控制地在發抖。他是一個白髮蒼蒼,已經有點禿頭的老男人,走路時有點佝僂。在全部的人都專心致志實行心靈穩定時,他的恐懼是那麼突兀。我有點分心,感覺得出來他已經很努力在叫自己不要害怕,可是做不到。有些人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我看到他的思緒,裡面有各種他被殺死的畫面:被飛來的鋸子、刀、斧頭插入,在草地上或在柵欄邊,他縮成一顆球,地上有血,鮮血繼續漫流,他蒼白的髮冒煙,幾顆紅色的火心零落,老人抬起頭,而半邊的臉焦黑。他把各種能發生的死法紮實地想過一遍。無法克制地,一個又一個恐懼生出的畫面。

我想跟他說話,叫他放鬆,說雖然我知道很難,但要相信,這一切不會發生,這只是一場夢,會變好。可是同時,我也怕跟他有任何言語交流會讓我的心情產生波動。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一個人不穩定比兩個人不穩定還要好。

所以我只是繼續唱我的歌。傘下的另外兩個人也是,我不知道他們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老男人的掙扎,還是跟我一樣,注意到了卻覺得愛莫能助。

我是真的愛莫能助嗎?還是我只是自私,怕自己也死掉?不要想,不要回答,穩定。繼續往前走,出口快到了。

就在走到出口離眼前三公尺,在真的臨門一腳,我們已經能清楚看到其他到騎樓下躲雨的人的表情時,突然有一隻尖銳的小樹枝飛來,直直射進老人的眼睛裡。

他吃痛,猛然彎腰,手摀著眼睛放聲大叫,恐懼像一顆原子彈,在他的身體裡爆炸,穿透臟器細胞皮膜輻射出來,刺破眾人小心翼翼強裝出的平靜。撐傘的我手抖,傘掉了,四人小隊零散,功虧一簣驚慌失措逃竄。我三步併兩步衝向出口,快速跑到旁邊公寓騎樓。那幾步之間,酸雨大作,斗大雨滴再次燒灼我護著臉的手跟頭皮。

我只想回家,想回到房間,待在自己的床上看天花板發呆,像我以前那樣,跟自己說所有不好的事情其實跟夢一樣。回憶跟夢一樣,都只活在人的腦袋裡,而不在現實。可是跟著人群慢慢踱步,我發現,原來租的公寓不見了,變成一個政府經營的度假村 — — 美其名度假村,誰都知道,那就是一個收留這些從公園裡逃出來、受情緒起伏所侵蝕的人們的難民營。

那是一棟巨大又堅挺的建築,不知道什麼時候拔地而起,規模宏偉,銅牆鐵壁,保護裡面的人,不受到更多情緒災害的打擊。在門口,有一個警衛。透過每個人外表上的受傷程度,他判斷這個人夠不夠情緒穩定,會不會拖累營裡的其他逃亡者:外觀輕微受損可以進去,嚴重外傷者被擋在門口。想要受保護,必須有資格。

人群排成細細鬆長的一字隊伍,等待入內。我跟一些只有皮膚受酸雨灼傷的人順利入營。回頭看,眼窩流血的老人一跛一跛的走到這裡,但被攔下。他的身體縮在一起,站著,比剛剛一起走時看起來要小好多。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可以放心,就可以不再恐懼,但是他無法停止恐懼 — — 恐懼就像是,被他的意志給主動實現了。

我沒有停下,繼續往內走,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覺。強烈追求穩定的練習,讓我像被削平的波,情緒穩定,卻好像也慢慢喪失感覺。腦中又閃過問句,這樣的我,才是能活下來的嗎?

度假村內的房間很大,一間能容納很多人。沒有人說話,沈默在房間裡無限膨脹。大家看起來累壞了,各個潰倒在椅子或床上,可是就算如此,他們卻都還是在認真執行穩定內心的練習 — — 眉眼之間透露出崇高平和、幾乎無色無味的表情。所有人都是削平的波。

如此平和的一整群人類,看在我眼裡好陌生,簡直像是新的物種。

我想去廁所,走到房間外看看。這個度假村經過縝密規劃,一整區都是住的房間,走到別的樓層,才會有餐廳、商店等等其他別的規劃區。我在樓梯上慢慢走,樓梯間像是老式公寓,層跟層之間有鐵窗。我探頭,想看窗外的世界現在到底長怎樣。

「你要小心喔。」有人跟我說。

回頭,一個也穿著警衛衣服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

「現在外面還是在下蠻酸的酸雨。」他走到我旁邊,看著窗外說。

「為什麼?」大家不是都已經,非常穩定了嗎?

「通常會這樣是因為很多女生生理期來啦,」警衛說,「她們可能也沒辦法控制情緒,我可以理解,但我也還是很希望出太陽啊。」

我沒有說話,感覺喉嚨被塞住一樣。好想問他,你真的能理解嗎?

我也很想出太陽,但如果我知道不會出太陽是因為我,那這個世界還有可能再出太陽嗎?我是一個如此典型的女性,受賀爾蒙左右,無法控制地情緒低落,我所在之處,是不是因此將永遠陰雨綿綿,是不是會持續不斷地下著能把身邊的人都燒傷融化的雨?

恐懼從窗外,一滴一滴細細慢慢灑在臉上。我沒有移動,沒有閃躲。雨水是最公平的懲罰。

我跟警衛兩個人,這樣就站在窗台邊,看著霧色,沒有話能再被說出口。

天還沒亮的時候睜開眼睛。掙扎著拿起手機打開備忘錄想把夢記下來。

恐懼、馬、融化的雨、度假村、老人的眼窩。我沒辦法理解這些元素怎麼在我的腦中拼出夢的全貌,也不能看穿這個夢,夢的迷霧裡包著什麼。又沈沈睡去,再醒來是十點,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窗外太陽照進來,跟我在夢裡想要做的事情一模一樣。如果有一天世界變成那樣,人類是不是真的會慢慢進化成,比較沒有現在如此可悲的新物種?我會活還是被淘汰掉呢,什麼都不知道。

煮好咖啡之後坐到書桌前,打開手機備忘錄想要好好把夢記下來,卻發現裡面一片空白。

我是在什麼時候醒過來的呢?

有時候回憶跟夢一樣,有時候夢跟回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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