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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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世界有兩種人,正常人跟殘疾人。

我是殘疾人,從來沒有站起來過,我們大部分時間會在一個房間裡玩、聊天、看電視。正常人們的女人們會輪流照顧我們。照顧殘疾者好像是大家的共同意識,我感覺很安全,無憂無慮,知道自己低下,日子是被施捨的可憐。但這也不是生存中無法忍受的大問題,能活著已經很好了,我這樣跟自己說。

有一天,正常人要辦宴會,整間屋子都燥動起來,香味、亮片、珠寶、盛宴,狂躁之間他們要我們站起,自己走到他們所在的房間。

我知道我必須照做,有什麼事要發生,我跟我的朋友互相攙扶,附在彼此的耳邊呢喃:「站起來、站起來、往前走、往前走⋯⋯。」我們成功了。我很疲倦,整個下肢都在疼痛燒灼,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這麼做有其必要,痛不痛苦其次。

房間內的慶典氣氛喧囂得不安定,神經感覺得到,像是彈珠在鼓面上跳。正常人的臉上,笑容太大了很扭曲,他們笑鬧鼓勵:「你要證明你自己!」可是我跟其他殘疾人都不知道要證明的到底是什麼,還有為了什麼。不會走路的人很難真的因為幾句鼓勵就會走路啊,有些困境就是在那裡,其他人跟你說你要用生命接受它,因為它就是在那裡,這是既定事實,這世界就是分兩種人,正常人跟殘疾人,而你就是後者。

很多殘疾人也嘗試了,顫抖著用力,站起來,做不到,倒在地上,也有很多人滿面汗水,走到一半又摔倒,能真的走到另個房間的人很少很少。正常人繼續叫囂,越來越大聲,歡騰跟失控一線之隔,而那條線幾乎要斷了。空氣裡的慶典氣息白熱化,房間裡悶熱成真正的煉獄。

這樣的氣氛讓我微微不安,有點納悶,可是殘疾了一輩子,就在今天成功站起來,還成功走了一些路,欣喜的感覺讓我沒想那麼多。很多正常人有跟我聊天,說我真厲害,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離正常這麼近,回頭看著那些倒在地上或是不願嘗試的殘疾人,我甚至有點感到驕傲。以後我就是正常人了嗎?如果我繼續努力,如果我願意吃更多的苦,我能繼續前進,或能跟其他正常人也成為朋友嗎?

「你走進來了,以後你跟我們就都是一樣,沒有分別了!」有人開心的這樣跟我說。我滿身是汗,對他開心地笑。

突然之間,有正常人把這個房間的門關起來了。

金屬大門關得緊緊的,我看到白色的煙,從緊閉的門縫徐徐竄進。煙的質感很美,在空中畫出蜿蜒又不真實的路徑,擴散地很慢卻很具侵略性。房內的人都用一種酒醉的狂熱神情,仰頭看著這個煙。那是毒氣。他們不怕毒氣,他們崇拜毒氣。我聽到門外有叫聲,嘶啞著,慢慢就停了。

我才知道為什麼我們現在是一樣的,因為不一樣的就在剛剛,通通不存在了。

正常人神色自若,帶著沒幾個,剛剛通過考驗的殘疾人,包括我,一起走到陽台。我現在會走路了,雖然還是一跛一跛的。外頭是清晨,空氣很新鮮,我大口大口吸氣,像是嬰孩學步,汗水在身上,接觸到清晨的空氣很涼。我沒說話,正常人站在我前方,看著欄杆外的風景抽菸聊天,就像是在隨意一個普通派對後的,架構稍稍鬆散的那種對話。今年的不錯啊。成功率沒有比較高。啊,我以後的夢想就是成為執行官。

執行官。這原來是一種職業,他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

從陽台一轉身就是一面落地窗。現在窗戶已經被白色的煙霧刷白,看不太到裡面,但是玻璃上全部都是掌印,有大有小,有拖痕跟摳痕,有血跡。正常人繼續聊天,我感覺自己在的地方很遠,聽不太到,好像在看被轉得很小聲的電影。

夢醒之前,有一個正常人瞥了裡面一眼,皺眉,他轉身,笑了一下對我說,裡面一定很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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