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 Salary 薪水先生

鐘郁凝 Yu-Ning, Chung
17 min readSep 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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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Sally Rooney, translated by me)

納森手插口袋,站在入境大廳的銀色聖誕樹旁等我。都柏林機場的新航廈清淨光亮,手扶梯在大廳裏交錯。我剛才在機場的廁所刷完牙,正在嘗試用某種自嘲的方式,邊走邊拖著我很醜的行李箱。納森看到時問,妳是故意在搞笑嗎?

你看起來很帥,我說。

他從我手中接過行李箱。希望大家不要覺得這個是我的,他說。納森還穿著上班的衣服,一套過分乾淨的深藍色西裝。理所當然,沒有人會覺得這醜東西是他的。我才是那個穿著膝蓋破洞的褲子、離開波士頓後就沒洗過頭的人。

你帥到不可思議,我說。比我上次看到你還要更帥。

在走下坡囉,我年紀大了。妳也不錯啊,還很年輕嘛。

你平常都在幹嘛,做瑜伽?

我有在慢跑,他說。車就在外面。

外頭氣溫零下,一層薄薄的冰霜敷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納森的車聞起來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混和著某個牌子的刮鬍水香,他每次去重要場合時都會擦。我不記得那個牌子叫什麼,只記得它的瓶身。有時候,如果我在藥妝店不小心看到,而我那天剛好過得很糟,我會允許自己把瓶蓋轉開聞一下。

我的頭髮髒得很具體,我說。不只是沒洗而已,它髒得很有存在感。

納森關上車門,插進鑰匙發動。儀表板亮起北歐風格、清清淡淡的燈。

妳是不是有事沒說,等著現在當面告訴我?他問。

有人會這樣做嗎?

妳沒有偷偷去刺青之類的?

那我會直接傳照片給你,我說。相信我。

他倒車開出停車格,轉向乾淨明亮的車道,朝著出口前進。我把腳蜷上副駕駛座,讓膝蓋彆扭地抵在胸前。

怎樣,我問,你有事情要說嗎?

對,我現在有個女朋友。

我用最慢的速度轉向他,一度接著一度,像是恐怖片裡被放慢動作的人。

什麼?我說。

其實,我們要結婚了,她懷孕了。

我把臉轉正,盯著擋風玻璃。前車的紅色煞車燈像回憶,滲透進路旁的冰霜。

好,很有趣。我說,你還是很幽默嘛。

我可能真的交女朋友了啊,又不是不可能。

這樣的話,我們還能拿什麼開玩笑?

停車場出口的柵欄升起,他瞥了我一眼。

那是我買給妳的外套嗎?他問。

對,穿著它我才能確定,你真的存在。

納森把車窗降下,車票被插進機器裡。夜晚清甜冷冽的空氣從他那側透進來。他把車窗升起,然後再一次看向我。

見到妳我好開心,開心到都不太會好好說話了。他說。

沒關係,我在飛機上對你有很多性幻想喔。

洗耳恭聽,妳想買點吃的嗎?

我本來沒有計畫到都柏林過聖誕,會回去只是因為我爸法蘭克在那裡做血癌化療。我出生後,母親就去世了,而法蘭克沒有再婚,因此,以法律上來說,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但現在,就連法蘭克也快死掉了,我在發給新同學們「假期愉快」的電子郵件信裡這樣說。

法蘭克對藥物上癮。小時候,我常常被託給他朋友照顧。他們不是對我漠不關心,就是太過關心,讓我總是尷尬地像隻刺蝟,把身體縮著蜷在房間角落。我們住在中部,我上大學後搬到都柏林,法蘭克總喜歡打給我,跟我說媽媽以前的故事。接著他會問,能不能借他一點錢。在我大二時,我們的存款花光了。我開始付不起房租,所以,媽媽那邊的親戚隨便找了一個人給我,讓我在考試結束前跟他一起住。

那個人就是納森。他的姊姊嫁給我叔叔,這就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連結。那時我十九歲。他三十四歲,一個人住在高級的二房公寓,廚房裡還有花崗岩做的中島。他當時在一個新創公司開發「行為軟體」,某種跟感覺和消費者回饋有關的東西。納森跟我說,他的工作就是讓大家有所感覺 — — 讓人掏出錢包是下一步的事。不久後他的公司被Google收購,而現在,他們每天領高到荒謬的薪水,工作的辦公大樓廁所裡還有高級烘手機。

納森很輕鬆地讓我搬進他家,沒有任何不自然或大驚小怪。他愛乾淨,不算特別有潔癖,而且還很會煮飯。我們融入彼此的生活,我會在他的辦公室派系鬥爭裡選邊站,而他會買給我逛街時看到所有喜歡的東西。那年夏天,我本來應該一考完試就搬走,但最後,卻在他那住了三年。我的大學同學們都崇拜納森,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他那麼捨得替我買單。我想我知道為什麼,但又難以言明。而納森的朋友似乎覺得我們之間存在某種下流的協議,在他背後,他們總是對我評頭論足。

我告訴納森,他們覺得你包養我。

納森大笑,那我是不是賠慘了?妳連自己該死的衣服都不會洗耶。

週末的時候,我們會一起窩在客廳,邊抽大麻邊看《雙峰》,天色漸暗,他會叫一堆外送食物,多到我們兩人都吃不完。有一天晚上他告訴我,他還記得我剛出生時受洗的場景,有人準備了一個蛋糕,上面放著用奶油糖霜做成的小寶寶。

一個好可愛的小寶寶,他說。

比我還可愛嗎?我問。

噢當然了,妳沒那麼可愛。

這個聖誕節,就是納森幫我買從波士頓飛回都柏林的機票。我唯一做的,只是開口向他要而已。

隔天早上洗完澡,我站在浴室地墊上讓水珠隨意從髮梢滴落,邊用手機查醫院的探訪時間。法蘭克在化療期間二次感染,他得要住在都柏林的醫院裡,打抗生素的點滴。浴室裡的蒸氣慢慢消散,一層雞皮疙瘩浮上皮膚,鏡子裡,我的倒影逐漸變得清晰銳利,直到我能看見自己的毛細孔。醫院的週末探訪時間只從晚上六點到八點。

兩個月前,法蘭克被診斷出罹患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我開始在有空時,狼吞虎嚥如百科全書般龐雜的各種知識,不遺漏任何一條相關資訊。我瀏覽印給病患的各種小手冊,啃食生硬的醫學文獻,參加腫瘤學家的線上研討,把最近的醫學論文印出來,一頁一頁地讀。我沒有奢望這樣做能讓我變成孝順乖巧的女兒,也不覺得這個行為出自我對法蘭克的擔心。就只是本能上,我需要吸收大量知識來處理壓力,好像我可以,用智識上的力量掌控這份疼痛一樣。我因此了解,法蘭克活下來的機率趨近於零。他永遠都不可能親口向我說出這個事實。

納森在醫院的探訪時間前,以慶祝聖誕節為名義帶我逛街。我把大衣緊緊扣上,再戴了一頂大毛帽,在店家櫥窗映出的倒影中,我看起來像是個謎。我的最後一個前任,一個在波士頓的研究所認識的男孩,曾說過我很「冷感」,說完之後又補充,這不是在指性。性事上,我很溫暖開放,我這樣跟朋友們說。冷感可能來自別的方面。

他們笑了,還能有什麼方面?但這只是個玩笑,所以我也答不上來。

和納森在物理上的靠近讓我很安心。跟他在一起,從一間店晃到下一間,時間像冰刀一樣滑過我們。我以前從來沒有去醫院探訪過癌症病患。九零年代的時候,納森的媽媽接受過乳癌化療,可是我當時太小了,什麼都不記得。她現在很健康,常打高爾夫球,而每次我們見面,她都會說我是她兒子的心肝寶貝,一字不差。她堅持這樣說,可能是因為「心肝寶貝」這個詞不具有任何不當含義,無論我是納森的女兒或是女友,我都可以是他的心肝寶貝,一律適用。我好像可以把自己對他的定位,完美放進一個從女兒過渡到女友的光譜。但我有次不小心聽到,納森跟朋友說我像是他的姪女。我討厭他用這種方式把我的可能性移除。

我們到薩福克街上吃午餐,裝滿高級奢侈品的精緻紙袋通通被塞到桌子底下。他讓我點氣泡酒和最貴的主餐。

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我問他。

我聽不清楚,吃完這一口再說。

我順從地吞下。他看向我,然後視線又飄走。

我死掉的話,對你來說會是很大的失去嗎?

會是我能想像到的、最大的失去,沒錯。

其他人不會這樣想。

很多人會,他說。妳不是有同學嗎?

他在看著我,所以繼續說下去之前,我確實地把一口牛排放進嘴裡,咀嚼並吞下。

他們可能會嚇到吧,我說。但我指的是真正難過的那種失去。

那個很爛的前任呢?

丹尼斯?我死了他應該會很高興。

好吧,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納森說。

我在說的,是全面性的哀慟。大部分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死掉的話,會有一堆人真的真的很傷心,我在說的是這個。我死的話,只有你會傷心。

我切著牛排,他像是在思考著我剛說的話。

我不喜歡妳叫我想像妳死掉。

為什麼?

如果我死了,妳會開心嗎?

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愛我,我說。

他用叉子取了一些盤子上的沙拉。他使用餐具的方式像個真正的大人,不會三不五時偷瞄,確認我是不是在觀察他的餐桌禮儀。像我就常常偷看他。

你還記得兩年前的除夕夜嗎?我問他。

不記得了。

算了沒關係,你的聖誕節總是那麼精彩。

納森笑了出來。就算他不想笑,我都還是能逗他笑。蘇琪,吃妳的飯,他說。

你可以在六點的時候載我到醫院嗎?我問。

納森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會。我們對彼此瞭若指掌,像是一人一半共用同顆腦袋。餐廳窗外的世界飄起了小雪,橘色街燈照映下,一片片雪花看起來像潮濕的逗號。

當然,他說。妳要我一起去嗎?

不用了,反正法蘭克討厭看到你。

我不是為了他才陪妳的。但好吧,不用就不用。

過去幾年,法蘭克對處方鴉片嚴重上癮,在藥力掌握下,他的神智遊走在日常連貫性的邊緣。有些時候,他接起電話聽起來一如往常:抱怨停車票的問題,或諷刺地叫納森「薪水先生」。他跟納森互相討厭,在他們之間斡旋調停,總讓我覺得自己非常女性化。其他時候,法蘭克的靈魂像是被置換,他變成一個平面呆板而無辜的人,無意義地重複低喃些什麼,留下無盡的沈默,而我試著填滿沈默,卻又徒勞無功。我比較喜歡第一種他,至少那樣的他還比較幽默。

在法蘭克被診斷出血癌之前,我在派對裡談到家庭時,總是習慣性地搬弄,笑說他是個惡劣又具暴力傾向的失職父親。我現在感到有點良心不安。他的確很陰晴不定,但我從來沒有因為怕他而退縮過,儘管他想控制一切的意圖非常強烈,他卻從來沒有成功。我並不脆弱。我想像我的內在是一顆光滑但堅硬的小圓球。他永遠追不上我,因為我可以滾走。

某次講電話時,納森曾說,像球一樣圓滑地滾走是屬於我的應對策略。我打給他的時候波士頓已經半夜十一點了,也就是說,那是都柏林的凌晨四點,但一如既往,他還是接起電話。

我也從你身邊滾走了嗎?我說。

沒有,他說。我想我沒有給妳開始滾動所需要的壓力。

噢,我不知道。你在床上了嗎?

現在嗎?當然呀。妳在哪?

我也在床上。這不是第一次了,我們像這樣躺在床上講電話,然後我把手滑進雙腿之間,而納森假裝他沒有發現。我喜歡你的聲音,我這樣跟他說。幾秒全然陷落的沈默後,他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妳喜歡。

我們一起住的日子裡,納森完全沒有女友,只是有時他會很晚回家,我能隔著房間的牆壁聽到他和其他女人做愛的聲音。如果隔天早上,我剛好跟她們打到照面,我會仔細觀察,看她的長相跟我有沒有一點相似之處。結果,我發現每個女生都是彼此的翻版。我並不嫉妒,甚至有點期待他的小約會發生,雖然我也並不清楚,納森本人到底有多享受。

過去幾週,納森和我通信確認班機資訊、聖誕節的規劃,還有我是不是跟法蘭克保持聯絡。我寄給他的電子郵件裡詳細寫著我自己研究的成果,引用學術文獻或癌症基金會網站上的字句。慢性血癌會造成細胞成長不完全網站上這麼寫著。這些細胞可能看起來很正常,但其實並不。

那晚,納森載我到醫院準備停車時,我跟他說:你先回去,我能自己走回家。他看著我,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的角度無懈可擊,好像我是駕訓班的考官一樣。

走啦,我說。散一下步對我比較好。我還在調時差。

他的指頭在方向盤上敲著。

好吧,如果下雨了就打給我。好嗎?

我下車後,他沒有揮手再見就開走了。我感覺得到,我對他的愛是如此完全又毀滅,讓我永遠都不能好好把他看清楚。如果他離開我的視線,只要幾秒,我或許就記不得他長什麼樣了。有文章寫過,有些動物在幼時會對錯誤的人產生依附關係,比如老鷹愛上馴鷹的人,或是熊貓依賴豢養它的動物園員工。我曾把幾篇關於這種現象的文章寄給納森看。或許我不應該出現在你的受洗典禮上,他這樣回我。

兩年前,我二十二歲,我們一起去了一個親戚家裡的跨年派對,喝得爛醉,然後再坐計程車回家。那時我還跟他住,還沒把大學讀完。在公寓門內,靠著一面掛大衣的牆上,納森親了我。我的身體很燙,腦袋很亂,像一個渴了太久的人,嘴巴裡突然被灌進過量的水。然後他附在我耳邊說:我們真的不該再這樣。他那時三十八歲。就是這樣,他說完就去睡了。我們再也沒有親吻,他甚至在我嘗試提起時閃躲打發,那是我所記得唯一一次,他用這麼過分的方式對待我。是我做了什麼嗎?幾個禮拜後我問他。那時候我做了什麼,所以你才停下來。我的臉好像在燒,我感覺得到它發燙。他退縮了。他不想要傷害我,他說沒有,就這樣,就沒了。

醫院有自動旋轉門和消毒水的味道。在裡面,燈光用太花俏的方式灑在合成地毯上,而人們輕鬆說笑,好像他們是在戲院大廳或大學講堂,而不是一棟充滿病人和死亡的建築中。太愛逞強了,我跟自己說,一陣子之後又覺得,也或許只是他們習慣了這種新日常。我看著指示上樓,問一個護士法蘭克·多赫提的病房在哪。妳就是蘇琪嗎?我是亞曼達,跟我來吧。

在法蘭克的病房外,亞曼達幫我穿上防箘衣,並在我耳後綁好消毒口罩的結。她向我解釋,這是為了保護法蘭克,而不是我。是他的免疫系統不堪一擊,而不是我的。我用冰冷、刺激的酒精消毒雙手,然後亞曼達打開病房的門。你的女兒來囉,她說。一個瘦瘦小小的男人坐在病床上,他的雙腳包著繃帶,頭上沒有頭髮,圓圓的腦袋看起來像一顆粉紅色的撞球。他看起來很久沒說話了。噢,我說,哈囉!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認不認得我,我跟他說我的名字,他重複了好幾次。我坐下來,問叔叔阿姨們有沒有來看他 — — 他似乎不記得了。他無法停止來回移動指頭,先一隻,下一隻跟上,這個動作好像需要他非常專心才能完成,導致我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波士頓很棒,我說,今年冬天很冷,我走的時候查爾斯河結了厚厚的冰。我跟法蘭克的對話像是在對毫無興趣的觀眾播報旅遊節目一樣。他的手指從前向後挪動,再從後向前。法蘭克?我叫他。他喃喃了些什麼。就連貓都可以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想。

你感覺如何?我問。

他沒有回答問題,有一台小電視被固定在牆的高處。

你每天都看很多電視嗎?我問。

我想他大概不會回答,但他沒來由地說,新聞。

你看新聞?我問。問題消失在空中,他不回答。

妳跟妳媽媽很像,法蘭克說。

我盯著他。我覺得身體開始發冷,也或許是發燙。跟體溫調節有關的機制好像出問題了。

什麼意思?

噢,妳知道妳是哪種人,對吧?

我知道嗎?

妳以為所有事都在妳掌控之中,法蘭克說。

妳總是很冷靜,我們來看看只剩妳自己一個人時,妳還能怎樣?一定會更冷靜吧。

法蘭克一邊說,一邊玩著貼在左手臂上的點滴管,好像在對這條管子說話一樣,他用一種病態的散漫態度拉扯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飄忽像走音的合唱表演。

我為什麼會只剩自己?我問。

他也會離開妳,他會跟別人結婚。

法蘭克很顯然不知道我到底是誰。我莫名鬆了一口氣,擦乾露在口罩邊緣的眼角。我剛剛哭了一下。我們也可能只是兩個陌生人,在討論會不會下雪而已。

也許我會嫁給他,我說。

法蘭克聽到就笑了,雖然沒有任何具體原因,我還是很開心他露出笑容。能讓別人笑一直是種對我的獎賞。

不可能,他會找更年輕的。

比我還小?

妳也不小了,不是嗎?

換我笑了出來。法蘭克對著第四台,露出那種中年男性慣有的慈祥笑容。

但妳還是個好女孩,他補充,不論他們怎麼說。

對話在這個謎一般難解的地方休止。我有嘗試延續話題,但他似乎因為太累 — — 或太無聊 — — 而無法繼續參與下去。

我只在那待了一個小時,就算探訪時間有兩小時。當我說要離開時,法蘭克好像沒有聽到。我走出病房,小心翼翼關上房門,終於把口罩和防箘衣脫下。我按壓酒精直到雙手完全浸濕,冰冷而刺痛,再摩擦雙手,讓酒精揮發至乾燥,然後走出醫院。外面下著雨,但我沒有打給納森。像我說的,我把毛帽拉到蓋住耳朵,手插著口袋,散了一下步。

走近塔拉街時,我看見一小群人包圍橋和路的兩旁。在黑夜中,他們的臉泛著粉紅,有些人撐著雨傘,矗立在他們之上,Liberty Hall 的光向下灑,像是巨大的人造衛星。細雨散成一片詭譎、潮濕的霧,一艘救生艇從河的上游駛近,它的光束照進霧中。

一開始,人潮隱約像是為有趣的事聚集,或許有什麼慶典表演吧,但接著,我才看到大家都在看什麼:有東西浮在河面上。我能看到平順的布料邊緣,那東西是一個人類的大小。根本沒有趣事或表演。救生艇慢慢接近,橘色的警示燈安靜地來回轉動。我不知道是否該離開,我想自己大概不希望看見一個死人被拉出利菲河。但我站著不動。我身旁有一對年輕的亞裔情侶,女生穿著高雅的黑大衣,而男生在講電話。他們看起來是好人,是那種就算圍觀意外,也純粹出自同情,而不是其他廉價原因的好人。看到他們也繼續站在原地,讓我覺得好過一點。

救生艇上的男人把一根有鉤子的長竿伸進水裡,接觸到那個物體的邊緣。然後他開始拉。我們塌進全然的沈默中 — — 連在講電話的男人也安靜下來。那塊衣料無語地被拉起,而除此之外,鉤子上空無一物。困惑持續了幾秒:他的身體和衣服分開了?然後一切變得清楚。那塊布料就就是需要被打撈的物體。那就只是一個漂浮在河水表面的睡袋而已。男人繼續講電話,而穿著大衣的女人對他比手畫腳,像在提醒他:要記得和電話裡的人約時間。一切又這麼快速地回復正常。

救生艇開走了,而我用手肘撐著繼續站在橋上。我的造血系統正常,我的細胞,它們正在用正常的速度,成熟接著死亡。在我體內,沒有任何東西出錯,沒有任何東西會把我殺死。某種程度上,死亡當然是一件常見而且真的會發生的事,我是知道的。但我還是站在那裡,只為了等待看到一具屍體出現,不管我身邊圍著多少活生生的生命,就好像死亡是比活著本身更難得的奇蹟一樣。我是一個太冷靜的人,冷靜到不能把事情真正想透。

我回到公寓時,雨水已經浸透大衣,玄關的鏡子裡,我頭上的帽子像一隻骯髒又可能隨時會醒來的水鼠。我脫下帽子和大衣。蘇琪?納森從裡面叫。我把頭髮順成還能接受的模樣。還好嗎?他問。我走入客廳,他坐在沙發上,右手拿著電視遙控器。你濕透了,他說。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我沒說話。

剛很糟嗎?納森問。

我點頭,我的臉很冷,因為太冷而灼燒,紅得像紅燈。我走進房內剝掉黏在身上的濕衣服,再把它們掛起來。它們很沈重,衣料皺褶中還看得到剛剛包覆的身體形狀。我把頭髮梳平,穿上刺繡睡袍,才終於感覺自己平靜整潔。這就是人類對待生活的方式,我想。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整理,然後才走出房間回到客廳。

納森在看電影,但在我出來後,他把電視轉成靜音。我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他把手伸過來摸我頭髮,我閉上眼睛。我們以前常這樣一起看電影,他會用一模一樣的方式,漫不經心地摸我的頭髮。我發現他的心不在焉令人安心。某種程度上,我想活在這份心不在焉之中,彷彿它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場所,而他永遠不會察覺,我早已進入其中。我想要跟他說:我不回波士頓了,我要和你住在這裡。但我卻說:你在看的話就把聲音打開吧,沒關係。

他按下按鈕讓聲音回來,緊湊的弦樂和一個女性的喘息聲。大概是謀殺,我想。但當我睜開眼時卻是床戲。她雙手著地跪著,男生在她後面。

我喜歡這樣,我說。我的意思是,從後面。我才可以假裝,在我後面的人是你。

納森咳嗽,他把手從我頭髮上移開。但幾秒後,他說,我通常直接把眼睛閉上。電視裡的床戲結束了,他們現在在法庭。我感覺到嘴巴裡有唾液生成。

我們可以做愛嗎?我說,認真的。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

做的話,我會覺得好很多。

天啊,納森說。

然後我們陷入沈默,對話留在原地,等待我們回歸。我已經冷靜下來了,我能感覺得到。納森摸了摸我的腳踝,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劇。

這不是好主意,納森說。

為什麼,你不愛我嗎?我問。

大家都知道我怎麼想,他回答。

這只是個小小的請求,我說。

不,幫妳買回家的機票才是小小的請求。我們不需要討論這個。這不是好主意。

那晚上在床上,我問他: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這是不是個好主意?應該早就知道了吧,因為我現在感覺很好。

不,現在還太早了,他說。等妳回波士頓,我們會有更多想法。

我沒有跟他說,我不回波士頓了。這些細胞可能看起來很正常,但其實一點也不

沙莉魯尼是我在回答「最喜歡的作家」這個問題時的標準答案。她的《正常人》直指現代年輕人解離的感情問題,《聊天紀錄》自我剖析身為一個這樣的女生 — — 聰明、銳利、寂寞,在現代城市生活會如何舉止及思考,以及如何困惑、如何不了解自己的舉止思考。《薪水先生》是魯尼早期的短篇作品,雖然結構簡單,專屬於她乾淨卻直指人心的寫作風格卻已經大抵確立。此作現已公開在線上The Irish Times,我想應該沒有版權問題所以才把翻譯練習發上來。希望大家也喜歡魯尼,趕快去讀她的其他長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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