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Like Things That Look Like Mistakes”:《紐約哈哈哈》和她的酷兒性生存戰略

鐘郁凝 Yu-Ning, Chung
14 min readAug 30, 2023

--

2012年,諾亞・波拜克 (Noah Baumbach ) 以電影《紐約哈哈哈 (Frances Ha)》一作驚艷影壇。由葛莉塔・葛薇(Greta Gerwig)飾演的法蘭西斯(Frances)和她的室友索菲(Sophie)密不可分,已經27歲的兩人還是保持青春時期互相玩樂打鬧的稚氣,卻在面臨終究成長、是否該走入社會常規所期待的發展及婚姻時,產生意見分歧以及不可避免的爭執。電影主軸似是在描繪兩個年輕女生如何維繫感情、互相陪伴提攜,其實,更是聚焦在法蘭西斯一人面對「成長」這件事:成年很久的她如何丟三落四、在人群面前出糗、無法從容自在地面對社會又總是手足無措,依然,她還是努力依靠渺小的一己之力,磕磕絆絆地在所處的大都市中渡過日子,尋找自我平衡和價值。

《紐約哈哈哈》被影評家形容為「現代的失敗成長小說」,眾人對法蘭西斯一角的評價不一,在爛番茄上,有影評家認為她是諾亞的劇本和葛維塔的表演攜手,成功打造討喜的反英雄主角,也有人稱法蘭西斯的角色設定「太過頭」、「追求浪漫到讓人無法忍受」。電影上映十年過去,在2023年的今日,法蘭西斯一角隨著時間應證諾亞的先見之明:現代人似乎比法蘭西斯還要更無可救藥地浪漫過頭、更無可救藥地無法長大。在網路迅速發展、資訊爆炸的今日,即有嘲笑現代年輕人的迷因圖〈我的父母二十九歲時(My Parents at Age 29)〉出現,在上個世代,父母於二十九歲時能輕易決定是否要承擔生小孩這個重大決定,往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邁進;反觀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於二十九歲時能做的唯一選擇是:我決定養一隻貓,或是更可悲地,我決定撿起地上的藥丸嗑掉。世代的大齡幼稚化在全球各地是顯而易見的不爭事實,也因此才能在網路上,成為超越地域性的風靡梗圖。

資訊膨脹、個人主義抬頭、人口密度成長、經濟崩塌、價值觀巨變等等各式各樣的原因導致我們這個世代年輕人的大齡幼稚化以及晚熟化,以現象上來說,晚熟似乎是某種年輕人活在現代社會的必然結果。然而,另一個接近此議題的提問方式為:晚熟以及維持迷途、不走上正軌以及不做決定,有沒有可能是一種年輕人於現代社會應對後,主動且有意識選擇出的生活型態,而非不得不淪為主流價值中失敗的樣板?如法蘭西斯,她於主流價值認知中失敗或迷途的人生之路,反而在最後才為她提供更多意想不到的可能,也是這樣二元對立之外的生活經驗,才能豐富她的所見所聞。

本文將以李・埃德爾曼(Lee Eedelman)的〈無未來 (No Fture) 〉和傑克・哈伯斯坦(Jack Halberstam)的〈酷兒失敗美學 (The Queer Art of Failure)〉為切入探討《紐約哈哈哈》中屬於法蘭西斯和她的酷兒性生存戰略。需特別留意,「酷兒」一詞在此的定義,非只狹義限縮於性別認同和性傾向,而是廣義地容納進在各種領域或定義裡,非隸屬於二元對立的另一維度可能。埃德爾曼提出以酷兒性對抗為了繁衍的未來主義(rreproductive futurism),一如27歲的法蘭西斯,以大齡幼稚化的各種表現抵抗傳統線性時間發展;同時,於片中所再三強調,屬於她人生中的無所作為、無所知、延宕、迷失以及失去,這些原本於傳統定義中相對負面的生活體驗,於片尾集大成為專屬於她「錯誤美」編舞作品,符應哈伯斯坦的酷兒失敗美學,生活中的酷兒性對法蘭西斯來說,就算表面上帶來挫折與失望,卻是連結此片的核心,為她捍衛自己所珍視的情感及價值觀的應對法則。

在《紐約哈哈哈》的開場快速剪接中,法蘭西斯及索菲充滿童趣的相處互動定調整部電影:兩個成年女性在公園空地上玩打架遊戲,非常認真到荒謬地抓著對方頭髮、捶打身體,卻像孩子一樣充滿歡快氣氛(0:00:30–44),而後索菲在路上彈琴,法蘭西斯跳舞,又一前一後在馬路上追趕,跑進地下鐵裡 (0:00:43–59)。這一連串畫面配上輕快充滿童趣的音樂,即是兩人相處當中晚熟化及大齡幼稚化之展現,她們享受在一起延續童年的感覺,某種程度上,在沒有他人的兩人世界裡,自身帶有的稚氣和不對未來做任何打算的無憂無慮是兩人共同營造出來的。相較於兩人之間的無間親密,在下一場戲中,法蘭西斯面對男友提出的未來同居計畫,以及兩貓兩人共同生活的幸福全景圖,卻顯得無所適從,想也不想一口婉拒,只因她想延續和索菲繼續同居的時光。而後,面對男友受傷的表情及分手一事,法蘭西斯只能不斷強調她有多「內疚」(0:03:40),卻也不主動挽留,似是有意拒絕兩人感情關係的下一步推進,不願面對所謂異性戀戀愛將面臨的同居、訂婚、成家一線性發展。

在埃德爾曼的〈無未來〉中,他提出「大寫孩童(The Child)」之概念, 大寫孩童作為一種對於人類未來的象徵符號,被進行政治操演以維繫現有的各種主流價值。具有傳宗接代能力的異性戀常規以及其他各種傳統價值能繼續保留且不容質疑,即是根基於一個前提:誰想跟社會未來的主人翁做競爭及利益比較而顯得自私?然而,大寫孩童本身是一個抽象概念,以模糊的未來主義、或是根本不存在臉龐的孩童為名目操弄個體選擇,並不是抹除其他人生發展可能性的合理原因。埃德爾曼即建議,現代的酷兒族群可以以跳脫邁向未來的線性發展思考模式,與代表未來的象徵性大寫孩童作對抗。以此觀點解釋法蘭西斯於感情中的各種決定,脈絡即自然浮現。想和索菲繼續同居、不願在感情中穩定下來,等等幼稚又直覺的決定,反映她對線性時間軸發展敘事的反抗,和她不想離開象徵青春及童稚的掙扎。

然而,劇情推進,法蘭西斯和索菲的友情生變。相較於索菲,法蘭西斯在生活中的各個面向仍稚氣未脫,一如她在於約會上出糗、信用卡說不過時的自我描述:「我好尷尬,我還不是一個真正的大人(I’m so embarrassed, I’m not a real person yet.)(0:17:30)」法蘭西斯的大齡幼稚、像彼得潘一樣永遠長不大正是她跟索菲感情之鴻溝。 索菲嘗試成長、走入主流,兩人對生活的價值觀出現嫌隙,法蘭西斯是被留下的那個,是在其他朋友及眾人眼中比較不像大人(less like a grown-up)(0:25:38)、又比較散漫、沒有振作起來整理生活的那一個(you don’t have your shit together. )(0:25:44)。

隨著索菲搬出她們合租的小公寓,法蘭西斯的「不合時宜」越來越強烈,並且於和其他同齡人的晚餐聚會時達到高峰。當眾人忙著分享彼此孩子照片和資訊,法蘭西斯顯得意興闌珊,照片傳到她手上就馬上將照片傳給下個人,她甚至一針見血地嘲笑:「這真的很好笑,當人們開始有了小孩,他們會說:喔!我以前只關心自己,但我現在更關心孩子。其實沒有,你的孩子只是縮小版的你。(It’s so funny when people have kids and they’re all, “ I used to be so focused on me and now I’m totally not.” It’s like…No! It’s still you.”) (0:44:55–0:45:05)」某部分來說,她的不受歡迎觀點(unpopular opinion)戳破「人類共同為未來努力」這個巨大謊言:就算大寫孩童出現清晰的臉龐,真的化身為你的孩子,你所做的各種努力、犧牲和決定,美其名是為了未來的下一代,最終還是為了你自己的利益。為了未來主義而犧牲自我,對沒有孩子、也不願意服膺於這樣主流線性敘事的法蘭西斯來說,只是一個眾人自私自利、卻又不願面對自己自私自利的謊言。

邁入異性戀婚姻、穩定成家後生下孩子並將生活重心放在孩子身上,線性發展這看起來「自然」的順利發展,其實也只是一個社會常規操演出的結果。放回今日社會中,年輕人對於自己二十九歲時的無所爲及無所成,和父母二十九歲時就能順利決定生子的理所當然對比,可能引發相當合理的發展焦慮,可是,無法符合線性的、從現在到未來的直線發展,並不代表現代年輕人生活能力低落或是失敗,而是,我們在常規道路之外設想了很多其他可能,也或許如法蘭西斯一樣,已經培養了一套另一個維度的生命價值觀,這個價值體系不存在於主流中,無法被量化估計,卻仍然帶給我們生活意義、快樂、累積以及自我實現。不是只有線性的累積,才叫累積。

哈伯斯坦於酷兒失敗美學中,提出接近另一個維度或體系的文化、思想、知識,最好的辦法是透過對話交流,而非專制地想單面精熟它(conversation, rather than mastery),如此一來,透過相互理解、虛心吸收,不同價值觀及發展才有平等地存在於同一個世界上的可能。晚餐聚會的最後,法蘭西斯向身處二元價值觀世界的朋友們,樸實卻大方地提出自己的見解。她雖然語句凌亂,但雙眼真摯熱切,純粹分享交流的神情裡不帶任何對其他人的批判。她的朋友們從不情願地隨意聽聽,到後來卻又像是真的被她話中的熱情打動了什麼,安靜地聽她把一長串獨白完成:

當你和一個人在一起,你知道你們彼此相愛,在一個派對上,你們都在跟別人聊天,而你在歡笑、發光,這個時候,你們在房間的彼端相望⋯⋯這不是因為你很有佔有慾、或有其他性暗示,就只是因為他是你生命中的那一個人。這很有趣又難過,因為人生有一天會結束,但屬於你們的秘密世界就這樣存在於眾人之中,沒有人察覺,沒有人會知道。這就像是有人說,有另一種維度存在這個世界,只是我們沒有能力看見。這,這就是我想要的關係,或只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想。

(It’s that thing when you’re with someone, and you love them and they know it, and they love you and you know it… but it’s a party… and you’re both talking to other people, and you’re laughing and shining… and you look across the room and catch each other’s eyes… but — but not because you’re possessive, or it’s precisely sexual… but because… that is your person in this life. And it’s funny and sad, but only because this life will end, and it’s this secret world that exists right there in public, unnoticed, that no one else knows about. It’s sort of like how they say that other dimensions exist all around us, but we don’t have the ability to perceive them. That’s — That’s what I want out of a relationship. Or just life, I guess.) (0:49:47–0:50:49)

再一次呼應回埃德曼爾的無未來,法蘭西斯要的關係聚焦於瞬間,那一瞬間由相視所傳達的互相理解、包容及陪伴,在有限的人生時間裡顯得更難能可貴且無法解釋。她要的關係裡,未來或發展性從來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瞬間真實存在過的感情密度。這段話指涉的不只是關係,同時還包括法蘭西斯對人生的看法,瞬間的感情強度促使她做出許多對抗計畫、規則、常理及預期的隨意抉擇,可是隨心所欲的她,又何嘗不始終忠於自己的中心原則努力實踐生活。所謂「另一種維度的世界」就是法蘭西斯不同於主流的生活追求,在二元的價值體系裡不能被量化,因此「無法被眾人知曉、察覺」。這「另一維度的世界」,或許無法讓她達成所謂出人頭地,但是在她的生命中卻有其存在價值,她也深知自己的價值選擇對她來說的必要性。抗拒成長、抗拒線性發展、抗拒婚姻及人生下一個里程碑的法蘭西斯,透過這一番看似漫無章法又無以名狀的對話,展現她的酷兒性及獨特性,也再次梳理屬於她的力量來源。

法蘭西斯摸索生活,像是做一門屬於自己的人類學誌研究,如哈伯斯坦於「低理論(low theory)」裡提出,所謂非正典的研究方式並不是不嚴謹,而是在研究最初的假設及不抱持高期待或任何明確目標 — — 因為一旦將目標限縮在單一路徑上,很有可能學者心中的前提將如確證偏誤一樣影響研究結果 — — 只有在研究者不帶假設、不抱預期,且用心觀察並接受所有如同繞路一樣的線索時,意想不到並真實的結果才會發光。

法蘭西斯於此作中的職涯軌跡,遠觀即可是低理論的最佳範例。原先想成為一名職業現代舞者的她,對於舞蹈一事半點都不汲汲營營,似是漫無目的又沒有野心,想要和舞團老闆討論增加教學或演出機會,只是因為她「快要破產了」(0:11:20),而比起演出機會被臨時通知取消(0:33:10),她反而因跟蘇菲吵架等等情感上的問題更加憤怒傷心。作為一名舞者的規劃,與其說是規劃,更不如說是一場她的美夢與幻想。最終,法蘭西斯於堅持成為舞者這條磕磕絆絆的路上妥協:接下了舞團行政職位,並用舞團排練室編舞,完成一場屬於她的編舞演出。此決定看似是在夢想上的折衷,其實也是對法蘭西斯提出的反詰:成為專業全職舞者的夢想,究竟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或是某種程度上受到社會影響,所以她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對成功的一種單一想像呢?做行政職、編舞,這些規劃皆是她一開始想都沒有想,甚至一度反對的,卻出乎意料地適合她,她的生涯旅途就像哈伯斯坦統整Stuart Hall後提出的低理論一樣,「在繞了遠路後,來到一個沒有想像過的好地方。(a detour en route to something else.)」

好像與電影的情感主軸平行的舞蹈生涯,是法蘭西斯的失敗美學實踐的瞬間。她所繞的遠路、所經歷過的所有失敗經驗豐富她的想像,於藝術創作中表露無遺。舞台上的舞者此起彼落交錯、肢體動作或許不華美,卻帶有生命力。她的編舞作品帶著某種專屬於她的真誠能量,如她的老師所形容「很有趣又很像妳(so interesting and so you.)(01:20:50)。面對讚美,法蘭西斯只笑著回答了一句:「我喜歡看起來像失誤的安排(I like things that look like mistakes.)(1:20:06–08)」轉瞬之間,所有在電影前半段她所出過的錯、出過的糗、無所為、無所知、無所行動,皆連成一氣:這是她喜歡的生活型態,這是她選擇出來的安排結果。法蘭西斯的舞作就是她的生活縮影,錯落、具生命力、對感情敏銳、脫離常軌卻打動人心。

於此場演出結束之後,法蘭西斯難道就能成為身價水漲船高的舞蹈藝術家嗎?不盡然如此。在成功與失敗的二元價值觀裡,法蘭西斯或許永遠都不能精熟往成功這個極值邁進的能力,但是「我喜歡看起來像失誤的安排」這一句話,卻闡明了法蘭西斯的人生中心思想價值:失誤和出糗並不是成就的反面,而是一種她能選擇,並且喜愛的生活狀態,這些體驗能帶她體會常規之外,更多珍貴的維度可能。和哈伯斯坦的理論再次互相呼應:「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失敗、失去、遺忘、無所為、無所成、無所知皆有可能是提供更多創意、合作空間以及意想不到驚喜的泉源。(Failing, losing, forgetting, unmaking, undoing, unbecoming, not knowing may in fact offer more creative, more cooperative, more surprising ways of being in the world.) 」

《紐約哈哈哈》以法蘭西斯一角,提供了現代世界裡人們生活的另一種選擇想像,像個孩子一般嬉鬧、擁抱失誤及繞路,酷兒的生存模式或許代表著跌宕跟風險,但也拓展了本來只有兩個維度 — — 失敗與成功 — — 的生命體驗,用第三維度加深且開闊一個人於現代社會生活所能擁有的樣貌。

參考資料

Halberstam, Jack [Judith]. Female Masculinity. Duke UP, 1998.

— -. The Queer Art of Failure. Duke UP, 2011.

Edelman, Lee. No Future: Queer Theory and the Death Drive. Duke UP, 2004.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