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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覺得我好了,其實沒有。有時候我以為我真的懂,又發現一點也不。

我一整個白天都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起床、煮飯、運動、讀書,所有事情的完成都在計畫內,同時可以沙盤推演等等要做什麼,我感覺像是回到小學五年級郭老師的班上,因為她給我另外出的功課實在太多,我必須學會同時做很多事且每件事都必須做好,我必須專注,在時間裡流動,像一塊奶油滑向前。

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挪威給我這種感覺,看鏡子裡的自己中性憔悴,但那就是一直以來的我 – 小學的時候戴著眼鏡的我,國中乾澀的我,高中發胖的我 – 我擁有的從來都不在鏡子裡,在別的地方。我說得出來,我能在生活中感覺得到。

我在三小時的挪威文課裡第一百零一次搶在德國人之前回答翻譯,(我知道這樣讓我看起來很像老師的狗,但我真的想讓這些歐洲人知道小亞細亞不好惹),我在文學課舉手說出自然主義的名詞定義,我用不算慢的速度找到不會的部分,看準,補足,上個禮拜聽不懂的聽力下個禮拜能跟同學解釋,上堂課沒懂的地方回家做功課,下堂課又可以在全班靜默答不出來的時候舉手。我努力的動機很明確,我不是笨蛋,我只是想確認這件事。

我還在試著熟悉知道自己其實不笨的體感,這感覺很像某一集馬男波傑克裡,Diane 第一次拿到槍。拿著槍的人不用考慮這個地方到底有沒有進行槍枝管制,合不合法從來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手上有一個藏起來的好傢伙,沒有人知道,而當你決定亮出來,他們都會嚇到 。力量跟秘密讓你興奮。回頭的小眼神,讚許的笑,我沒辦法停止追求一個個小小的征服巔峰,就算我知道這讓我跟小時候的自己越來越像。就我所知,那應該很討人厭跟難相處。

有人說到新環境每個人都是一張白紙,可以塗想塗的顏色,呈現最真實的自己。最真實的我仍是如此:驕傲、總想著搶先,自私又目中無人,我其實並不難過。我還在接受腦內啡,我已經很久沒這樣,感覺能夠抬頭,所以允許自己再乘著浪頭一下。每個白天我都想,無論現在情況如何,自己其實能做到很多事,只要我好好想解決方法,就會有解答。心流、自我效能、人腦的正向循環、名詞定義、書頁翻動而我向前,簡直像催眠。

可是這一切到了晚上,我都還是會沒辦法控制地想到以前的事情,我加倍討厭自己,而不懂的太多,困惑感太重,想不透,坐在床上發呆,把一天的累積歸零。特別是當我花時間看社群,然後手賤去翻看那些根本不需要比較的對象,或是在意根本不該在意的人的動態。小小手機裡一秒二十四幀的短短影片或是幾張粗製濫造照片就能讓我覺得皮膚表層的細胞一個個都在核爆,那是最高級的雞皮疙瘩而且每個爆炸的毛細孔絕對直接連到心臟。

我不笨,我確定我真的不笨,我每天都在用各種方式證明這件事,但過這麼久,還是卡在這裡,這個該死的小小的笨笨的點。我有試著問過自己原因和我想要的是什麼,沒有辦法答出來,也試過統整,我後來勉強想,可能是因為我不能接受我曾經沒有、而且以為要很努力才能賺來的東西別人輕鬆擁有,是這樣嗎?還是我不能接受我以為特別的東西其實廉價?或是我不接受,他人曾經覺得特別的東西,比如我,其實也是粗製濫造樣本的一環?我要的是什麼?

逃出的唯一方法是像昏厥的睡眠。跟很多人比起來,我的問題已經不算嚴重了,我一直這樣跟自己說。要平安渡過夜晚,可以試著累到睡著,或是我會聽大眾塔羅(我知道很可怕),或像昨天我在聽crumb的live。手機放在旁邊,我想像小小細細的電磁波穿過我的腦神經,釋放穩定有毒的安眠劑讓我睡去。

早上起來的時候手機通常快沒電了,而我確定做了很可怕的夢。我不敢認真想,白天繼續好好過,可是每一夜,頭碰到枕頭,身體橫放平躺時回憶像脊髓液從脊椎流入腦袋,天啊,我知道這是什麼,有幾個畫面顯影,那真的發生過還是在夢裡?我需要知道,往前走一步,然後夢的吉光片羽浮現,再把恐怖的故事完整拼湊出來。

我對一週的概念已經變成,我能好好無事的睡去幾個晚上,還有能不能把碎裂的晚上控制在三個以內。三個以內我就能跟自己說,那叫例外,不叫常態。對過不去跟不懂的事我還在想辦法,幾乎已經山窮水盡,我知道,腦內機能沒有不正常,但是跟人互動上,特別是建立關係感情和信任,像是大雨土石流後裸露的貧瘠山壁:面目全非而且滑溜,一失足會成千古恨,後來者須留步,山不留情。我有時候對這樣的自己冷眼旁觀,說不出來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我曾經非常小心檢討自己是不是個好人,小心翼翼不傷人的心,但別人其實從來都不小心。

現在我只想當聰明的人。越聰明越好,如果不是好人也沒關係。經驗告訴我,這裡不缺好人,好人在現代的定義裡,已經變成一無所有只剩下對別人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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